Friday, 30 May 2008

老電影 2:放浪記

上個月在日本遊行的時候,從尾道北九州一帶常發現女作家林芙美子的蹤影。改編自其成名作《放浪記》的舞台劇,在日本已經上演近 2000 場。小說曾三度改編成電影,直到目前最後一個版本,是 1962 年著名導演成瀨巳喜男執導、日本昭和時代著名女優之一的高峰秀子主演、片長兩小時的同名電影。原來自己早買了這片 VCD,也沒給塞到難以尋回的暗角,看完《Brief Encounter》再看了它。

電影《放浪記》改編自林芙美子同名的自傳式小說,也是成瀨巳喜男最後一次改編林芙美子的作品,前作包括林芙美子絕筆《めし》(1951)、《稲妻》(1952)、《晩菊》(1954)、《浮雲》(1955) 等。據說,高峰秀子才是拍攝此片的推手,蓋林芙美子的人生經歷和高峰本人有幾分相似,導演人選自是和她合作無間又熟稔林芙美子的成瀨巳喜男。

故事描述文美子(高峰秀子飾)跟母親(田中絹代飾)從九州鄉下來到東京討生活,生活艱難,然而文美子拒絕了隔壁的老實鰥夫安岡信雄(加東大介飾)的示愛。母親回鄉照應老父,文美子求職四處碰壁,當過工廠女工,再到酒館當招待員,認識了劇團的伊藤春彥(仲谷昇飾),伊藤發現文美子的寫作才華,說要幫她出詩集。文美子對他心生愛慕,奈何伊藤其實是花心大少。文美子飽受情傷,分手後繼續努力討活,每月掙的錢卻不如當人小老婆的舊同事一天零用錢的十分之一。又遇到以為可以託付終身的作家福池貢宝田明飾),卻再被辜負。幾番輾轉,文美子完成了《放浪記》,成為一代知名女作家。

這不是一齣神采奕奕的電影,黑白電影加上 VCD 畫面滿是微粒,叫寵壞了的眼睛看得更吃力,但我還是覺得好看。高峰秀子在片中略帶駝背、嘴唇微突,一副就是不易妥協、我自求我道的模樣,跟她在其他不少影片中清麗的形象大有差別。到影片後半部,高峰秀子明顯更為成熟、內斂,跟福池分手、在片末跟多年來一直維持友好關係(或者說在文美子成名、結婚後,依然默默守候在她身旁)的安岡的一席話,一場激動、一場平和,都充滿魅力。拍攝本片時,高峰已經 38 歲,卻保養得不錯,跟當年才 28 歲的宝田明演一對,也不讓人覺得突兀。
高峰秀子原名平山秀子,1924 年生於北海道 函館市,現仍健在,幼時生活坎坷,5 歲時和養父任職松竹電影公司的朋友參觀片廠,從此踏入影壇,養父母的家計就落在小高峰秀子的身上,童年的經歷是她日後主演艱苦女性角色的基礎。早期的高峰秀子一直被視為少女偶像明星,當初進入電影界也純粹是為了家計,沒有用心在表演事業上。戰後,逐漸邁入影藝事業高峰期,和眾多日本名導演合作,最為後人津津樂道的是她和成瀨巳喜男合作,成功塑造出一個個受盡命運播弄、認命卻又堅強生活的女性形象。翻閱資料,指高峰和成瀨在片場經常吵架,但二人的默契和情誼卻是不言而喻的。
高峰秀子 25 歲時,跟在片中扮演她母親的日本影壇另一傳奇女星田中絹代合演了小津安二郎的《宗方姉妹》;高峰秀子出生之時,正好是田中絹代以《元禄女》首登銀幕之時,兩人日後都被視為日本影壇最偉大的女演員。田中絹代是日本大正時代、昭代時代的重要電影演員,1931 年主演了日本影史上第一齣有聲電影《マダムと女房》,一生名作無數,主演的片子在歐洲三大影展(柏林、康城、威尼斯)都曾得獎,包括溝口健二的《西鶴一代女》《雨月物語》《山椒大夫》、黑澤明的《赤ひげ》(港譯《赤鬍子》,三船敏郎得威尼斯影帝之作)。1974 年,跟栗原小卷合演熊井啟(也曾執導描述開建黑部水壩(參看遊記舊文艱辛過程的電影《黒部の太陽》)執導的《サンダカン八番娼館 望郷》(港譯《望鄉》),奪得了柏林影后。田中絹代這回成了高峰的媽媽,戲份不多,帶點可愛,恰如其分。

說回電影,我暫未讀過原著,但讀了一些書評,《放浪記》是一個女性「流浪者」的故事,原著以日記體的形式呈現,女主角是一個愛看書的女傭、愛寫詩的女工,也是一個用情很深、心思敏銳的餐廳女侍。在經濟不景氣的年代,她隻身在東京不是流轉於不合意的差事,就是為了專心寫作,飽嘗饑寒之苦。然而,故事帶着希望。這些在電影中都平實、穩健地保留了下來。

就當電影情節是林芙美子的生平,不論處於怎樣的劣勢之下,林芙美子都沒有放棄寫作,即使到最後淪為謀生手段而須賤賣文字,或者後來成就超過同居情人福池,教那不得志的男人妒忌她,甚至「休妻」,她還是沒有停止寫作。結果,正因為這份堅持,她遇上了畫家丈夫。《放浪記》初於 1928 年連載於雜誌《女人藝術》,刊出後大獲好評,於 1930 年出版單行本,成為當時的暢銷書。電影當然有拍攝這一節,過程又是峰迴路轉,跟前半部擊退文美子搶回伊藤春彥的情敵日夏京子(草笛光子飾)大有關係。

林芙美子是作家,講她生平的電影自帶點文學味道。她賤賣文字時,詩作語言無味,昔日提攜過她的文學朋友慨嘆她的詩「透出比垃圾還要臭的味道」,貼切而刻薄。敢愛(卻不算十分敢恨)的文美子是個「容易受騙的女人」,自言遇上喜歡的男人,「流暢的血潮也逆流」。「血潮」一詞可圈可點。跟昔日情敵合作寫詩集,人家說她文筆直接,文美子爽快回應:「清楚表達自己,不好嗎?」到成名後,不少人想拉關係撈好處,她冷漠地跟安岡說:「苦吃多了,不輕易同情人。」在片末,就打出了芙美子的一句話:「花的生命很短,只要多勞便會多得。」魯鈍的文詞(也許是翻譯之責)卻不脫智慧。

文字總是有趣的;「放浪」在中文解作「行為不加檢束」,在日文則解作「流浪」。看完這部電影,覺得林芙美子的際遇、還有她在那個時代裏不按常規走的行徑,正是中、日兩種語言裏「放浪」的綜合詮釋。可幸的是,林芙美子的放浪,終於讓她從寫作找到了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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