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の遺言状

某個下午途經文化中心，同行友人遊說我看粵劇，我卻給一幅叫「向川喜多夫人致敬」的影展海報吸引住，馬上拿了一份小冊子細讀，馬上把友人的推介當耳邊風。電影和戲曲，我還是選電影。

川喜多夫人協助丈夫川喜多長政引進了不少外國著名導演的作品到日本，也向世界推薦優秀的日本電影。此外，川喜多夫婦倆從 1960 年代起推動日本電影保育工作。川喜多夫人遂有「日本映画の母」之稱。影展選映 8 位獲得川喜多賞的導演共 22 齣影片。我選了 3 齣，覺得非看不可的是如今依然健在的新藤兼人（4 月時度過了 97 歲生日）畢生傑作之一《午後の遺言状》（午後的遺囑）。他執導本片時也已經 83 歲。

此片 1995 年公映時，在東京只有一家戲院放映，後來廣受好評，橫掃當年日本的電影獎項。在日本看過的人不多，在海外看到的機會更少。這次在香港放映兩場，當然要把握機會。

電影片長 112 分鐘，內容豐富，講述資深舞台劇女演員蓉子（杉村春子）到長野縣高山的別墅避暑休息，重遇看守別墅的女僕豊子（乙羽信子）和其女兒あけみ（瀬尾智美）。不久有不速之客到訪，是女演員的舊友夫婦倆。舊友登美江（朝霧鏡子）患了老人痴呆症，由她以前演能劇的丈夫藤八郎（観世栄夫）陪伴。登美江後來竟然降伏了一個逃犯（木場勝己），得到了警方加獎。然後豊子告訴蓉子，あけみ要跟當地青年大五郎（松重豊）結婚，她本人跟蓉子已逝多年的丈夫三郎（津川雅彦）有私情，あけみ其實是豊子和三郎所生的私生女。兩個女人為繼承問題來了一場辯論。蓉子還是出席了あけみ和大五郎那極富當地傳統色彩的試婚儀式，準備回東京之際，又有不速之客到訪──女記者尚子（倍賞美津子）。原來藤八郎帶着登美江離開後，到過幾處地方，然後投海自殺。看來藤八郎是有心策劃該趟最後的旅程的。

電影開場時，交代了住在別墅附近一個有 2500 萬日圓存款的木匠感到生無可戀自殺死了，他在溪邊檢了一塊球狀石頭放在簡單的遺言上。蓉子聽到後要女僕帶她到溪澗去找，最後捧了一塊差不多的石頭回別墅，說死後要用它打上封棺的最後一口釘。結局時，昔日重工作而輕丈夫的蓉子，本來好像已經看淡生死，但聽到有記者要給她做專訪，又喜孜孜地下車擺姿勢拍照、受訪。同一時間，豊子的女兒あけみ跟大五郎騎着摩托車離開鄉下度蜜月去，打算從遠東一直乘火車至莫斯科，豊子則把別墅收拾妥當，拿走大石，把它投回溪中。導演不覺地探討了對生死的不同看法。同時，影片也透過契柯夫 (Anton Chekhov) 的戲劇 The Seagull 和日本能劇（英文字幕沒有翻譯對白內容，但我相信安排三場能劇戲分必有目的）的戲中戲去表達這個主題。

這電影好看，因為元素豐富，談人生問題、藝術問題，甚至家庭問題。在簡短的時空（按對白交代就是前後十天左右的時間）以豐富的細節去談人面對死亡的反應。這主題現在更尤其打動我。

導演新藤兼人是溝口健二的弟子，先做美工，再寫劇本，然後才執導筒，名作包括《裸の島》（裸島）、《鬼婆》、《ある映画監督の生涯　溝口健二の記録》（一個電影導演的生涯）、《竹山ひとり旅》（竹山孤旅）和這一齣《午後の遺言状》。不少電影是由他第三任妻子乙羽信子（電視劇《阿信的故事》的老年阿信）主演。然而，香港人最熟悉的新藤兼人作品，該是以一代浮世繪畫師葛飾北斎（代表作「富嶽三十六景」常視為代表日本文化的一個藝術符號，以「凱風快晴」和「神奈川沖浪裏」最為人熟悉）為題、青壯年「阿信」田中裕子有裸露鏡頭的電影《北斎漫画》。

本片的四個主要演員皆已作古，其中曾在寶塚歌舞團反串男角的乙羽信子，1994 年底拍罷本片不久就因肝癌去世。演蓉子的杉村春子當年已經 89 歲，但舉手投足和唸對白依然徐疾有致、自成風範，她本身演舞台劇出身，是很有名的演員。演痴呆婦的朝霧鏡子 1966 年已經息影，為了此片而復出。演她丈夫的観世栄夫確實是能劇演員出身，也是來自能劇世家。他們都有優異的演出。說實在，很難想像香港能有一齣題材這麼廣泛，並以年老演員擔綱的電影。

《午後の遺言状》沒有賺人熱淚的場面，但一切引人思考的問題都付角色笑談中，嚴肅的命題以深入淺出的手法表達，卻不缺藝術考量，是一齣傑作。